窺鏡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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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鏡山人
仲玉帶著阿洛一路策馬狂奔, 瞧見村落入口不遠處隱隱火光，心裏大呼不好。
這等偏僻村莊，什麽可怕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若是將少女擄走是為獻祭，他不敢去想後面會發生什麽。
一路進村, 見祭臺空空, 抓來一個神色慌張的村民詢問之下, 才知道他們今日抓了一個新娘子會要跟村長的兒子成親。
“成親？誰家大晚上辦親事？”
看那個村民支支吾吾, 眼神閃躲，仲玉怒火中燒，拔劍架在他脖子上低吼：“快說！”
“說、我說……村長的兒子七天前死了，他娘無論如何都想給他找個媳婦，所以……所以……哎喲！”
男子驚呼聲, 仲玉手起刀落, 鋒利的佩劍將他右臂斬斷, 面容濺上鮮血, 好似陰殿閻羅。
阿洛目瞪口呆, 不敢相信他們將長公主抓來竟是要與山野死屍配冥婚。側目看去，村落背後的半山腰上似有火光, 眾人不再停留，跟著仲玉就往半山腰走去。
青鸞看見沈麟元的屍體嚇得魂魄幾乎出竅, 張嘴驚叫幾聲, 立刻被鐵鍬帶起的塵土嗆住口鼻，臥在土坑裏咳嗽起來。
轉眼間仲玉已經帶人沖上半山腰, 四目望去沒看瞧見青鸞, 卻看見一個拱起的墳包時，臉色嚇得慘白。阿洛帶頭沖上前去, 村民們停下手裏埋人的動作，擒住手裏家夥又轉頭開始和官兵們廝打起來。婦人看著土坑裏青鸞和自己兒子躺在一起的情景，臉上驟然浮現一個詭異的微笑，順手拿起地上不知是誰遺落的鐵鍬，開始獨自一人往坑裏填土。
“兒，娘知道你喜歡她，娘也喜歡她，她多好看啊，以後若是你跟她生下兒子投胎轉世，一定要再投到娘身上來，娘替你好好照顧他。”
青鸞咳得幾乎快要昏死過去，她剛得了喘息的機會，頭頂一捧捧黃土又開始朝她頭上淋下來。眼看著自己身體幾乎已經被黃土完全覆蓋，青鸞尚有最後一絲求生的欲望，她捂住口鼻，將頭完全埋進胸前，無力地喊著。
“褚修……咳咳，褚修快來救我……”
纏鬥之間，仲玉好像聽見了少女的聲音，他將面前攻過來的大漢一把推開，彎腰走近土坑，瞧見坑中依稀可見青鸞的衣裙和頭發時，怒目圓睜，紅了眼眶。旁邊還在拼命往坑中填土的婦人突然被人從身後一腳踹進去，摔在棺材的蓋板上渾身就要散架似的劇痛。仲玉扔掉兵器，亦是跳進坑中想將青鸞救出來。
“姩姩、姩姩你醒醒！”
因為口鼻四周被黃土封住太久，青鸞已經有些缺氧，她低垂著頭，被仲玉一聲聲急切的呼喚叫醒，擡起頭無力地看他。
驚懼過度加上身體透支，她只微微看了仲玉一眼便又昏死過去。仲玉看她模樣，以為她還被下了藥，臉上焦急之色更甚，雙手因為不停的地刨土，指尖幾乎見紅。
這些村民雖說不會武功，到底是平日裏面朝黃土背朝天，日日辛勞耕作的壯漢，加上鐵鍬和鋤頭也是殺傷力極強的趁手家夥，光是憑借一身蠻力已經叫一眾官兵吃不消。阿洛武功高強，稍稍能應付的過來一些，解決掉身邊幾人，連忙走到坑邊幫仲玉一起將青鸞拉出來。
將昏迷的少女平放在一旁地上，低頭靠近聽見她呼吸尚且平穩，仲玉終於放下心來。這時跌進坑中的婦人見到手的兒媳就這樣飛了，雙眼猩紅好似地獄餓鬼，擒起手邊鋤頭就要朝地上的兩人揮去。阿洛抵擋之間，又要看著身側其他的村民，又要護住仲玉和青鸞，精神上漸漸吃力起來。
這時，不遠處纏打在一起的人突然好像瞧見了什麽不得了的場景，紛紛退身躲開，接著沖天的火光竄上夜空，阿洛才瞧見是一輛載滿幹稻草的板車正燃著熊熊烈火朝他們沖過來。
青鸞呼吸順暢，扶著腦袋從仲玉身後坐起來，剛準備開口，擡頭也瞧見了那輛奔襲而來的火焰板車。推著車向他們沖過來的，正是白日裏哄她戴上面具的中年男子，他此刻睜大雙眼，嘴上不停地喊著“兒子，爹一定幫你把媳婦搶回來”。
想不到沈麟元竟是他的兒子，難怪他會如此賣力，不惜日日在街頭擺攤，尋摸適齡的女娘回來給他兒子選親。
來不及替那些死在這裏的無辜女娘傷心，青鸞抓著仲玉就往一旁空地滾過去，阿洛飛身起來，想越過火焰將老頭斬殺，沒想到老頭直接從熊熊大火裏抽出一根木棍將他打下來，燃起的火苗將阿洛衣袍點燃，他迫不得已滾落在地，想將身上燃起的火焰蹭滅。
老頭鐵了心要青鸞死，見她二人滾到一邊，又立刻推著板車調轉方向，直沖沖朝青鸞而去，少女坐在地上往後退了幾步，伸手摸到懸崖邊幾塊碎石，瞬間滾落到崖下。尋著石頭看去，山下是水流湍急的環山河，不遠處就是一個瀑布。夜色濃厚，瀑布以下尚看不見是什麽景象。
仲玉目露兇光，站起身雙手撐住板車底部，將熊熊燃燒額幹草堆與青鸞隔開，火苗躥動將他手臂灼傷他也置若罔聞。他只知道，只要松手，身後少女必定會受傷。
老頭見他起身抵擋，一個使勁又把板車推進一步，仲玉忍著火焰灼傷的劇痛，雙腳抵住地面又往後移了一些。青鸞眼中含淚，看著仲玉義無反顧的擋在自己面前，全然失了主意。見他後退，少女自己也忍不住又往後坐了一點。誰知就是這一點，讓她後撐的雙手落空，整個人失去重心向後倒去。
聽見少女的疾呼，仲玉轉身過來，一把抓住青鸞遞過來的手，兩人從懸崖邊騰空而起。仲玉抓住青鸞，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裏，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飛快下落，跌進湍急的河流之中，很快不見蹤影。
“大人！殿下！”遠遠瞧見的人墜下山崖，阿洛臉色大變，趕緊撲滅掉身上的火，起身一劍將老頭賜死，帶著剩餘的官兵往懸崖邊來，眾人望著夜色中如墨一般的河水，無論怎麽呼喊都沒能聽到崖下人的回應。
**
頭朝下落入水中，一種瀕死的窒息感瞬間將青鸞籠罩。沒頂的河水不停鉆進她口鼻，阻擋著她睜開眼睛，掙紮之間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將她整個人環抱，一使勁舉過水面。少女感覺呼吸終於順暢了，伸手隨意抹去臉上水漬，將面前人看清。
仲玉渾身濕透，雙手手掌被火灼傷後沒入冰冷的河水中稍有緩解，托青鸞出水面的時候牽動手掌皮肉，疼得他嘴唇發紫，青筋暴起。
“褚修……嗚嗚你還好嗎褚修……”
見仲玉也從水裏探出頭來，少女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張開雙臂將他抱住，靠在他肩上小聲嗚咽。
這個時候又知道叫他褚修了？這些時日她連駙馬都不曾換一聲，張口閉口都是“你、你、你”的，故意要惹他生氣。心裏雖這樣想，眼神卻溫柔。他拍了拍青鸞後背，平靜道：“姩姩莫哭，留著體力跟臣一起游出去才是要緊，否則臣也不知道，還能帶著你在這河裏待多久。”
被青鸞環住脖子，仲玉劃水的動作大受影響，他一聲不吭，青鸞卻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逐漸變涼。眼神無意間從他滑動的手掌掠過，瞧著他手背和臂膀上醒目的燒傷，青鸞鼻子一酸，試著松開一只手，單手扶著郎君的肩膀，另一只手帶動雙腿一起在水中劃動起來。兩人見不遠處就是湍急洶湧的瀑布，不敢有一絲懈怠，盡力再往上游再游出一些距離，看準有岸立刻游過去，仲玉拽著青鸞的手臂將她拖上岸，兩人一起仰躺在石子灘上，大口喘息。
活著的感覺真好。
青鸞又一次經歷生死，只覺得這山這水一點也不可怕，哪哪兒都透著可愛。作惡的是人，是人性，不是這青山綠水，也不是那清風明月。兩人休息一陣，一陣冷風吹過，青鸞突然打了個寒噤，加上方才缺氧和嗆水，此刻頭開始劇烈地疼起來。
“怎麽了？”見她抱著頭，仲玉翻身坐起靠過來。
“頭疼，還冷。”
郎君低頭檢查她身上有無傷著，翻看一圈後放下心來，起身往林中走去。
“且忍一忍，臣這就去撿柴生火。”
“不要，我不敢一個人呆在這。”伸手捉住他的衣角，青鸞站起來，忍住頭疼與他一起進到樹林裏。直至感受到面前篝火帶來的溫暖，青鸞才真正平靜下來，靠坐在仲玉身邊，呆呆的看著他脫掉衣服，放在架子上烘烤。
他穿在裏面的單衣很薄，不一會兒就烤幹，仲玉站起來遞給青鸞，眼神打趣。
“還不換下來，會傷風。”
青鸞張開雙臂，看向仲玉的眼神變得熱烈而溫暖。
“你的衣裳我穿不來。”自然是要他幫她換。
兩人置了半個月的氣，就這樣心照不宣的和好了，仲玉心頭一跳，伸過手去解開她的衣服。兩人就這樣默然相對，全然沒有一點剛剛死裏逃生的樣子，好像是來山中玩耍，游累了就上岸生火取暖一般。
仲玉低頭給她穿上單衣，裸著胸膛將她抱在懷裏。她坐在鋪了幹草的地上，仲玉就坐在一旁枯樹樁子上，下巴擱在她頭頂，暖意融融。
“現在可還會覺得，臣會在危急關頭拋下你不管嗎？”
青鸞不知道他怎麽又提起這件事，略癟嘴搖搖頭，悶聲答來。
“可若有一天，我真成了惡人，褚修一定還會像方才對付那些兇惡的村民一樣對我刀劍相向。”
“你是惡人嗎？”
“啊？”
少女沒想到他會如此反問，氣勢一下子弱下來，沒吭聲。仲玉又將她往懷裏帶，溫熱的胸膛抵在少女後背，暖和極了。郎君淡眸掃過篝火，心情轉好。
“首先這一切發生的前提就在於臣從來都知道姩姩是個心善單純的人，又何來姩姩所作的假設呢？就好比你問我，你變成了臣腳底踩著的那只蚯蚓，臣還是否會對你好一樣，都是莫須有的假設，不必較真。”
“唔。”享受著郎君溫暖懷抱，青鸞乖巧點頭，片刻後自仲玉懷中仰起俏麗的小臉，神色認真道：“那如若我變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褚修還會對我這麽好嗎？”
“……”
**
夜漸深，初秋的深林裏寒風四起，東邊一陣風過剛緩，西邊又起。
還沒等到少女的衣裳烤幹，她已經坐在幹草堆上昏昏欲眠。折騰了一日，又是被埋又是落水，再加上晚膳未用，兩人此時都是精疲力盡。仲玉看她眼皮子上下打架，強撐著靠在他懷裏的乖巧模樣，抿唇淡笑。
“臣去抓魚烤來吃？”
烤魚？光是聽著倆字兒都覺得饞。青鸞咽了咽口水，微微搖頭。
“你身上有傷，這入秋的河水太過陰冷，若寒氣入體生起病來，本宮還望靠褚修帶著逃出這片深山，還是作罷。”
她強撐著坐直，拍拍自己臉蛋，轉過身去道：“去摘些野果子吃如何。”
初秋的山裏，能吃的東西應該很多。
揭下桿子上青鸞的衣服，少女眼珠滴溜溜轉幾圈，突然生了壞心，自顧自裹緊身上寬松的衣袍道：“本宮那身衣服到了晚上未免有些薄，褚修就把你的衣服讓給我穿，你穿我的衣服罷。”
剛才還心疼他身上有傷，怕他生病，現在怎就不怕了？仲玉看著手裏緋色的長裙默不作聲，遲疑片刻後，終是頂不住青鸞亮閃閃的眼神，展開來披在身上。郎君健碩寬厚的肩背穿上緋色的紗裙，立刻展現出一種莫名的違和感，但順著肩背往上看去，仲玉那張文弱書生一般的秀氣臉蛋，秀眉長目，顧盼燁然，又十分合適。
兩人各拿了一支火把照亮，仲玉將少女護在身前，一同又走進深林。
這裏與山上的村莊不管是草植還是景色都截然不同，完全不像是有人來過的地方。路遇一顆柿子樹，青鸞高興得幾乎蹦起來，仲玉一躍而起，折下一段樹枝並掛著三四個飽滿圓潤的柿子下來，用衣袖略擦去灰塵，遞給青鸞。
一口下去，汁水淋漓。仲玉看著同樣飽滿瑩潤的唇瓣輕啟貝齒，玉片似的在柿子光滑表皮上咬下去，透明汁液自果芯濺出，粘在少女臉頰、鼻尖各處。郎君眸色驟然一沈，也不吃自己手裏的果子，低頭去吻上少女臉頰。
清甜回甘，比以往吃過的任何柿子都甜，仲玉在她臉上輕啄幾下，唇瓣下移來至少女朱唇，舌頭打著圈兒將她口中汁水舔盡，擡起頭來。
“很甜。”
這個她當然知道！也許是久未親近，面前人莫名來這麽一句，青鸞沒來由的生出一絲羞澀，她抿唇低頭，羞紅了臉。
“我知道。”
這一低頭，青鸞忽然瞧見地上除了他倆的腳印，似乎還有其他什麽。彎腰湊近，跟著地上多出來的腳印繞到柿子樹的另一邊，一個木桶大小的竹編小背簍赫然出現在兩人眼前，往竹簍裏細瞧，裏面還裝著半筐柿子。
這裏人跡罕至，怎麽會有人來摘柿子，還忘了帶走？想起自己被帶到這裏來配冥婚，青鸞只覺得渾身冷嗖嗖的，不禁伸出手抱緊自己。看出青鸞眼裏的疑惑和害怕，仲玉走過去將竹簍拿起來，提在手上，帶少女繼續往前走。
“放寬心，許是這附近來采藥的人遺落的，我們正好帶著。”
兩人沿著河流上游的方向又走出一段，猛然擡頭，發現已經走出深林，皓月當空，流光皎潔。伴隨著河流潺潺水聲，一排排木芙蓉樹花開正盛，灼灼艷麗。兩人禁不住被這美麗的景色吸引，停下腳步久久駐足。
“好美啊。”
木芙蓉一日三變，日出雪白，日中變粉，等到日落又會變作深紅，此刻受溫度變化影響，河對岸隨風紛飛的木芙蓉花瓣呈清冷的白色，遠遠望去好似初雪早臨。青鸞楞楞地瞧著，正提起衣袍下擺打算淌過淺淺的河水再走近些，被仲玉皺著眉頭一把拉回身前。
“讓我去摘些花瓣子下來嘛。”
仲玉銳利的眼神盯向河對岸某處，青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隱約間好像也瞧見層層疊疊的木芙蓉花海背後，似有微光閃動。
“是夜照嗎？”
從前她只在商辭墨的畫中見到過這種尾部會在夜間發亮的小蟲，據說不得常見。如今看來，難道真就讓她碰上了？
看著閃動的光束，絕不是夜照那樣拇指大小的蟲子能發出的光亮，仲玉臉色凝重，將青鸞拉至自己身後，在地上又撿起另一根略粗壯些的樹杈子，滿是防備。
“恐怕不是。如若是山上那群惡民追來，姩姩免不了又要和臣趕緊逃了。”
他這麽一說，剛拾起一點好心情的少女即刻又緊張起來，她抓緊仲玉手臂，兩人一點點淌過河水，悄悄從木芙蓉樹下一步步朝著亮光的來源走去。
走過花海似的樹冠下面，儼然又是另一番風景，三棟並排相連的小木屋出現在兩人眼前，此前穿過木芙蓉花冠所看到的微光便是從正當間小木窗裏透出來的幽幽燭光。
“這裏怎麽會有人住？”
“噓，”仲玉示意青鸞小聲，滿是戒備的眼神並未放松，“姩姩怎知一定是人？”
啊，難道還能是山精鬼怪？
“嗚嗚嗚嗚……別過去了呀……”
仲玉看她縮頭烏龜似的，哪裏還有平日裏半點囂張跋扈的樣子，促狹笑來，帶著她又走近幾步。
此時，地處深谷，一股涼風又刮面而來，青鸞看多了話本子，以為是狐妖山神之類的精怪現身之前都有的儀式，閉著眼睛，臉像狗皮膏藥似的貼在仲玉手臂上，嘴裏念念有詞。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本宮可是拜托觀塵小師父在寺廟裏捐了許多香油錢的，找誰別找我，找誰別找我。”
聽她嘴裏又冒出來一個男人的名字，仲玉笑眸瞬間冷下來，側過臉去問道：“觀塵是誰？”
“說了你也不認識……哎呀快看看是什麽妖怪來了，你快仔細瞧瞧呀。”
哪裏有人，怕是她心裏有鬼。仲玉還打算再問，未等他開口，不遠處木屋內突然傳出一個渾厚低沈的男聲，那聲音帶著愉悅，娓娓道來。
“有貴客自遠方而來，鬥雀，還不去門口迎貴客進屋。”
接著，木屋小門“嘎吱”一聲打開，頭紮雙髻，看面容頂多也就十一二歲的白衣小童提著一盞同木芙蓉造型一模一樣的燈籠走出來，看見青鸞眉心紅印先是楞住，隨後恢覆平靜的神色，低頭行禮。
“貴客登門，請隨鬥雀進屋。”
仲玉將青鸞擋在身後，冷眸俯視：“你家先生何人？”
“依雲山下，沱水河旁，窺鏡山人。”
窺鏡山人？青鸞從未聽說過京城外還有這麽一號人物，躲在仲玉身後小聲嘟囔：“從銅鏡中窺視他人的山人？聽著怎麽這麽邪門？”
不想下一瞬，一聲爽朗的長笑從屋內傳來，那人好似聲若洪鐘，不見其人，聲音卻能震穿百裏。
“哈哈哈哈，小娘子謬讚，如若存疑，大可進屋一敘，山人當面為答疑解惑。”
兩人正踟躕，名喚鬥雀的雙髻小童突然腦袋一歪，盯上仲玉胳膊上掛著的小竹簍，眼神一亮。
“鬥雀的竹簍，原來那日忘在柿子樹下了，謝娘子送回。”
他管仲玉叫娘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娃娃你可看清楚了，他是男是女？”
青鸞指著仲玉，後者臉色發黑，恨不得把身上緋色的紗裙撕成碎片。
略看了看仲玉與青鸞的身高差，鬥雀低頭道歉後，仍是伸手來搶竹簍。見他來奪，青鸞一個彎腰將竹簍抱起，小心翼翼道：“你這小娃娃，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如何證明？”
如若這個什麽勞什子山人這裏討不到吃的，他們少不了還得繼續在這深谷中摸索數日才能出去，這半筐柿子就成了他們必不可少的糧食，怎可能說給他就給他？
鬥雀小童面無表情，右手豎起兩指，一伸手點在青鸞胳膊肘上，她頓時感覺手臂一麻，沒了力氣，竹簍脫手從懷中滑落，被鬥雀穩穩接住。
沒想到他小小年紀，還會武林中人的那些點穴之術，仲玉見他對青鸞出手，一擡手將他衣領捉住，整個人被他提起來，在半空中哼哼。
“快放我下來！”
青鸞嘿嘿一笑，托著酸麻的手臂站起來逗他，不想這時屋內傳來有什麽重物踩踏木質地板的嘎吱聲，接著一個大腹便便，衣著富貴的小老頭出現在門口，身型寬大，幾乎要將門完全堵住，他笑意盈盈，一片小石子飛過來沒打在仲玉手上，倒直接將鬥雀被仲玉提起的衣領割破，整個人落下來，抱著竹簍“噔噔噔”跑回小老頭身邊。
看樣子他應該就是所謂的窺鏡山人，聽聲音倒是比模樣看著年輕多了。
他略一撚須，肉乎乎的小眼睛感覺壓根就沒有睜開，一開口卻是驚呆面前人。
“小娘子……哦不，是男人啊……郎君身上這傷泡了水，若是不及時上藥，怕是有潰爛化膿的風險，如若相信山人，還是趕緊進屋讓山人為郎君治療一下，何如？”
他怎麽會知道仲玉受傷？難道真是仙人下凡？
經他這麽一說，青鸞將仲玉袖口挽起、才發現他剛才被大火灼傷的地方卻是還在滲血，皮肉翻紅皺巴巴的擠在一起，因為泡水的緣故又有些發白，想必此刻應該是又用又癢，難以忍受。照這樣下去，怕是整塊皮肉都要廢掉。
不等仲玉思考，青鸞即刻點頭應下，牽著仲玉進屋。
屋外看著不過三間四四方方的小屋，走進才發覺屋內別有洞天。原來這屋子一半連著山洞，涼爽之餘又極為保溫，架設炭火爐子熏烘一陣，一整天都透著融融暖意。鬥雀穿著那件破了領口的衣裳去裏面取來藥箱，低頭給仲玉清理傷口並上藥，青鸞一邊看著室內陳設嘖嘖稱奇，一邊沿著木屋外長廊走到外面來細瞧。
一草一木雖是尋常，可到了這裏突然就變得綺麗絢爛起來，轉過頭看窺鏡老頭正跟著她走出來，青鸞主動上前問道：“山人怎可知道我夫君身上有傷？”
老頭微微一笑，眼睛不瞇的時候也只有一條縫。
“我不但知道這個，還知道些旁的。”
“旁的？”
看著他神秘兮兮的表情，青鸞也十分好奇，他似乎是習慣性撚須，手指在胡須上順幾下，從方才見面就一直笑意不斷的臉在青鸞看來卻是後背發涼。
“我還知道，你的夫君是普通凡人，但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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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玉帶著阿洛一路策馬狂奔, 瞧見村落入口不遠處隱隱火光，心裏大呼不好。
這等偏僻村莊，什麽可怕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若是將少女擄走是為獻祭，他不敢去想後面會發生什麽。
一路進村, 見祭臺空空, 抓來一個神色慌張的村民詢問之下, 才知道他們今日抓了一個新娘子會要跟村長的兒子成親。
“成親？誰家大晚上辦親事？”
看那個村民支支吾吾, 眼神閃躲，仲玉怒火中燒，拔劍架在他脖子上低吼：“快說！”
“說、我說……村長的兒子七天前死了，他娘無論如何都想給他找個媳婦，所以……所以……哎喲！”
男子驚呼聲, 仲玉手起刀落, 鋒利的佩劍將他右臂斬斷, 面容濺上鮮血, 好似陰殿閻羅。
阿洛目瞪口呆, 不敢相信他們將長公主抓來竟是要與山野死屍配冥婚。側目看去，村落背後的半山腰上似有火光, 眾人不再停留，跟著仲玉就往半山腰走去。
青鸞看見沈麟元的屍體嚇得魂魄幾乎出竅, 張嘴驚叫幾聲, 立刻被鐵鍬帶起的塵土嗆住口鼻，臥在土坑裏咳嗽起來。
轉眼間仲玉已經帶人沖上半山腰, 四目望去沒看瞧見青鸞, 卻看見一個拱起的墳包時，臉色嚇得慘白。阿洛帶頭沖上前去, 村民們停下手裏埋人的動作，擒住手裏家夥又轉頭開始和官兵們廝打起來。婦人看著土坑裏青鸞和自己兒子躺在一起的情景，臉上驟然浮現一個詭異的微笑，順手拿起地上不知是誰遺落的鐵鍬，開始獨自一人往坑裏填土。
“兒，娘知道你喜歡她，娘也喜歡她，她多好看啊，以後若是你跟她生下兒子投胎轉世，一定要再投到娘身上來，娘替你好好照顧他。”
青鸞咳得幾乎快要昏死過去，她剛得了喘息的機會，頭頂一捧捧黃土又開始朝她頭上淋下來。眼看著自己身體幾乎已經被黃土完全覆蓋，青鸞尚有最後一絲求生的欲望，她捂住口鼻，將頭完全埋進胸前，無力地喊著。
“褚修……咳咳，褚修快來救我……”
纏鬥之間，仲玉好像聽見了少女的聲音，他將面前攻過來的大漢一把推開，彎腰走近土坑，瞧見坑中依稀可見青鸞的衣裙和頭發時，怒目圓睜，紅了眼眶。旁邊還在拼命往坑中填土的婦人突然被人從身後一腳踹進去，摔在棺材的蓋板上渾身就要散架似的劇痛。仲玉扔掉兵器，亦是跳進坑中想將青鸞救出來。
“姩姩、姩姩你醒醒！”
因為口鼻四周被黃土封住太久，青鸞已經有些缺氧，她低垂著頭，被仲玉一聲聲急切的呼喚叫醒，擡起頭無力地看他。
驚懼過度加上身體透支，她只微微看了仲玉一眼便又昏死過去。仲玉看她模樣，以為她還被下了藥，臉上焦急之色更甚，雙手因為不停的地刨土，指尖幾乎見紅。
這些村民雖說不會武功，到底是平日裏面朝黃土背朝天，日日辛勞耕作的壯漢，加上鐵鍬和鋤頭也是殺傷力極強的趁手家夥，光是憑借一身蠻力已經叫一眾官兵吃不消。阿洛武功高強，稍稍能應付的過來一些，解決掉身邊幾人，連忙走到坑邊幫仲玉一起將青鸞拉出來。
將昏迷的少女平放在一旁地上，低頭靠近聽見她呼吸尚且平穩，仲玉終於放下心來。這時跌進坑中的婦人見到手的兒媳就這樣飛了，雙眼猩紅好似地獄餓鬼，擒起手邊鋤頭就要朝地上的兩人揮去。阿洛抵擋之間，又要看著身側其他的村民，又要護住仲玉和青鸞，精神上漸漸吃力起來。
這時，不遠處纏打在一起的人突然好像瞧見了什麽不得了的場景，紛紛退身躲開，接著沖天的火光竄上夜空，阿洛才瞧見是一輛載滿幹稻草的板車正燃著熊熊烈火朝他們沖過來。
青鸞呼吸順暢，扶著腦袋從仲玉身後坐起來，剛準備開口，擡頭也瞧見了那輛奔襲而來的火焰板車。推著車向他們沖過來的，正是白日裏哄她戴上面具的中年男子，他此刻睜大雙眼，嘴上不停地喊著“兒子，爹一定幫你把媳婦搶回來”。
想不到沈麟元竟是他的兒子，難怪他會如此賣力，不惜日日在街頭擺攤，尋摸適齡的女娘回來給他兒子選親。
來不及替那些死在這裏的無辜女娘傷心，青鸞抓著仲玉就往一旁空地滾過去，阿洛飛身起來，想越過火焰將老頭斬殺，沒想到老頭直接從熊熊大火裏抽出一根木棍將他打下來，燃起的火苗將阿洛衣袍點燃，他迫不得已滾落在地，想將身上燃起的火焰蹭滅。
老頭鐵了心要青鸞死，見她二人滾到一邊，又立刻推著板車調轉方向，直沖沖朝青鸞而去，少女坐在地上往後退了幾步，伸手摸到懸崖邊幾塊碎石，瞬間滾落到崖下。尋著石頭看去，山下是水流湍急的環山河，不遠處就是一個瀑布。夜色濃厚，瀑布以下尚看不見是什麽景象。
仲玉目露兇光，站起身雙手撐住板車底部，將熊熊燃燒額幹草堆與青鸞隔開，火苗躥動將他手臂灼傷他也置若罔聞。他只知道，只要松手，身後少女必定會受傷。
老頭見他起身抵擋，一個使勁又把板車推進一步，仲玉忍著火焰灼傷的劇痛，雙腳抵住地面又往後移了一些。青鸞眼中含淚，看著仲玉義無反顧的擋在自己面前，全然失了主意。見他後退，少女自己也忍不住又往後坐了一點。誰知就是這一點，讓她後撐的雙手落空，整個人失去重心向後倒去。
聽見少女的疾呼，仲玉轉身過來，一把抓住青鸞遞過來的手，兩人從懸崖邊騰空而起。仲玉抓住青鸞，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裏，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飛快下落，跌進湍急的河流之中，很快不見蹤影。
“大人！殿下！”遠遠瞧見的人墜下山崖，阿洛臉色大變，趕緊撲滅掉身上的火，起身一劍將老頭賜死，帶著剩餘的官兵往懸崖邊來，眾人望著夜色中如墨一般的河水，無論怎麽呼喊都沒能聽到崖下人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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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朝下落入水中，一種瀕死的窒息感瞬間將青鸞籠罩。沒頂的河水不停鉆進她口鼻，阻擋著她睜開眼睛，掙紮之間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將她整個人環抱，一使勁舉過水面。少女感覺呼吸終於順暢了，伸手隨意抹去臉上水漬，將面前人看清。
仲玉渾身濕透，雙手手掌被火灼傷後沒入冰冷的河水中稍有緩解，托青鸞出水面的時候牽動手掌皮肉，疼得他嘴唇發紫，青筋暴起。
“褚修……嗚嗚你還好嗎褚修……”
見仲玉也從水裏探出頭來，少女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張開雙臂將他抱住，靠在他肩上小聲嗚咽。
這個時候又知道叫他褚修了？這些時日她連駙馬都不曾換一聲，張口閉口都是“你、你、你”的，故意要惹他生氣。心裏雖這樣想，眼神卻溫柔。他拍了拍青鸞後背，平靜道：“姩姩莫哭，留著體力跟臣一起游出去才是要緊，否則臣也不知道，還能帶著你在這河裏待多久。”
被青鸞環住脖子，仲玉劃水的動作大受影響，他一聲不吭，青鸞卻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逐漸變涼。眼神無意間從他滑動的手掌掠過，瞧著他手背和臂膀上醒目的燒傷，青鸞鼻子一酸，試著松開一只手，單手扶著郎君的肩膀，另一只手帶動雙腿一起在水中劃動起來。兩人見不遠處就是湍急洶湧的瀑布，不敢有一絲懈怠，盡力再往上游再游出一些距離，看準有岸立刻游過去，仲玉拽著青鸞的手臂將她拖上岸，兩人一起仰躺在石子灘上，大口喘息。
活著的感覺真好。
青鸞又一次經歷生死，只覺得這山這水一點也不可怕，哪哪兒都透著可愛。作惡的是人，是人性，不是這青山綠水，也不是那清風明月。兩人休息一陣，一陣冷風吹過，青鸞突然打了個寒噤，加上方才缺氧和嗆水，此刻頭開始劇烈地疼起來。
“怎麽了？”見她抱著頭，仲玉翻身坐起靠過來。
“頭疼，還冷。”
郎君低頭檢查她身上有無傷著，翻看一圈後放下心來，起身往林中走去。
“且忍一忍，臣這就去撿柴生火。”
“不要，我不敢一個人呆在這。”伸手捉住他的衣角，青鸞站起來，忍住頭疼與他一起進到樹林裏。直至感受到面前篝火帶來的溫暖，青鸞才真正平靜下來，靠坐在仲玉身邊，呆呆的看著他脫掉衣服，放在架子上烘烤。
他穿在裏面的單衣很薄，不一會兒就烤幹，仲玉站起來遞給青鸞，眼神打趣。
“還不換下來，會傷風。”
青鸞張開雙臂，看向仲玉的眼神變得熱烈而溫暖。
“你的衣裳我穿不來。”自然是要他幫她換。
兩人置了半個月的氣，就這樣心照不宣的和好了，仲玉心頭一跳，伸過手去解開她的衣服。兩人就這樣默然相對，全然沒有一點剛剛死裏逃生的樣子，好像是來山中玩耍，游累了就上岸生火取暖一般。
仲玉低頭給她穿上單衣，裸著胸膛將她抱在懷裏。她坐在鋪了幹草的地上，仲玉就坐在一旁枯樹樁子上，下巴擱在她頭頂，暖意融融。
“現在可還會覺得，臣會在危急關頭拋下你不管嗎？”
青鸞不知道他怎麽又提起這件事，略癟嘴搖搖頭，悶聲答來。
“可若有一天，我真成了惡人，褚修一定還會像方才對付那些兇惡的村民一樣對我刀劍相向。”
“你是惡人嗎？”
“啊？”
少女沒想到他會如此反問，氣勢一下子弱下來，沒吭聲。仲玉又將她往懷裏帶，溫熱的胸膛抵在少女後背，暖和極了。郎君淡眸掃過篝火，心情轉好。
“首先這一切發生的前提就在於臣從來都知道姩姩是個心善單純的人，又何來姩姩所作的假設呢？就好比你問我，你變成了臣腳底踩著的那只蚯蚓，臣還是否會對你好一樣，都是莫須有的假設，不必較真。”
“唔。”享受著郎君溫暖懷抱，青鸞乖巧點頭，片刻後自仲玉懷中仰起俏麗的小臉，神色認真道：“那如若我變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褚修還會對我這麽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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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初秋的深林裏寒風四起，東邊一陣風過剛緩，西邊又起。
還沒等到少女的衣裳烤幹，她已經坐在幹草堆上昏昏欲眠。折騰了一日，又是被埋又是落水，再加上晚膳未用，兩人此時都是精疲力盡。仲玉看她眼皮子上下打架，強撐著靠在他懷裏的乖巧模樣，抿唇淡笑。
“臣去抓魚烤來吃？”
烤魚？光是聽著倆字兒都覺得饞。青鸞咽了咽口水，微微搖頭。
“你身上有傷，這入秋的河水太過陰冷，若寒氣入體生起病來，本宮還望靠褚修帶著逃出這片深山，還是作罷。”
她強撐著坐直，拍拍自己臉蛋，轉過身去道：“去摘些野果子吃如何。”
初秋的山裏，能吃的東西應該很多。
揭下桿子上青鸞的衣服，少女眼珠滴溜溜轉幾圈，突然生了壞心，自顧自裹緊身上寬松的衣袍道：“本宮那身衣服到了晚上未免有些薄，褚修就把你的衣服讓給我穿，你穿我的衣服罷。”
剛才還心疼他身上有傷，怕他生病，現在怎就不怕了？仲玉看著手裏緋色的長裙默不作聲，遲疑片刻後，終是頂不住青鸞亮閃閃的眼神，展開來披在身上。郎君健碩寬厚的肩背穿上緋色的紗裙，立刻展現出一種莫名的違和感，但順著肩背往上看去，仲玉那張文弱書生一般的秀氣臉蛋，秀眉長目，顧盼燁然，又十分合適。
兩人各拿了一支火把照亮，仲玉將少女護在身前，一同又走進深林。
這裏與山上的村莊不管是草植還是景色都截然不同，完全不像是有人來過的地方。路遇一顆柿子樹，青鸞高興得幾乎蹦起來，仲玉一躍而起，折下一段樹枝並掛著三四個飽滿圓潤的柿子下來，用衣袖略擦去灰塵，遞給青鸞。
一口下去，汁水淋漓。仲玉看著同樣飽滿瑩潤的唇瓣輕啟貝齒，玉片似的在柿子光滑表皮上咬下去，透明汁液自果芯濺出，粘在少女臉頰、鼻尖各處。郎君眸色驟然一沈，也不吃自己手裏的果子，低頭去吻上少女臉頰。
清甜回甘，比以往吃過的任何柿子都甜，仲玉在她臉上輕啄幾下，唇瓣下移來至少女朱唇，舌頭打著圈兒將她口中汁水舔盡，擡起頭來。
“很甜。”
這個她當然知道！也許是久未親近，面前人莫名來這麽一句，青鸞沒來由的生出一絲羞澀，她抿唇低頭，羞紅了臉。
“我知道。”
這一低頭，青鸞忽然瞧見地上除了他倆的腳印，似乎還有其他什麽。彎腰湊近，跟著地上多出來的腳印繞到柿子樹的另一邊，一個木桶大小的竹編小背簍赫然出現在兩人眼前，往竹簍裏細瞧，裏面還裝著半筐柿子。
這裏人跡罕至，怎麽會有人來摘柿子，還忘了帶走？想起自己被帶到這裏來配冥婚，青鸞只覺得渾身冷嗖嗖的，不禁伸出手抱緊自己。看出青鸞眼裏的疑惑和害怕，仲玉走過去將竹簍拿起來，提在手上，帶少女繼續往前走。
“放寬心，許是這附近來采藥的人遺落的，我們正好帶著。”
兩人沿著河流上游的方向又走出一段，猛然擡頭，發現已經走出深林，皓月當空，流光皎潔。伴隨著河流潺潺水聲，一排排木芙蓉樹花開正盛，灼灼艷麗。兩人禁不住被這美麗的景色吸引，停下腳步久久駐足。
“好美啊。”
木芙蓉一日三變，日出雪白，日中變粉，等到日落又會變作深紅，此刻受溫度變化影響，河對岸隨風紛飛的木芙蓉花瓣呈清冷的白色，遠遠望去好似初雪早臨。青鸞楞楞地瞧著，正提起衣袍下擺打算淌過淺淺的河水再走近些，被仲玉皺著眉頭一把拉回身前。
“讓我去摘些花瓣子下來嘛。”
仲玉銳利的眼神盯向河對岸某處，青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隱約間好像也瞧見層層疊疊的木芙蓉花海背後，似有微光閃動。
“是夜照嗎？”
從前她只在商辭墨的畫中見到過這種尾部會在夜間發亮的小蟲，據說不得常見。如今看來，難道真就讓她碰上了？
看著閃動的光束，絕不是夜照那樣拇指大小的蟲子能發出的光亮，仲玉臉色凝重，將青鸞拉至自己身後，在地上又撿起另一根略粗壯些的樹杈子，滿是防備。
“恐怕不是。如若是山上那群惡民追來，姩姩免不了又要和臣趕緊逃了。”
他這麽一說，剛拾起一點好心情的少女即刻又緊張起來，她抓緊仲玉手臂，兩人一點點淌過河水，悄悄從木芙蓉樹下一步步朝著亮光的來源走去。
走過花海似的樹冠下面，儼然又是另一番風景，三棟並排相連的小木屋出現在兩人眼前，此前穿過木芙蓉花冠所看到的微光便是從正當間小木窗裏透出來的幽幽燭光。
“這裏怎麽會有人住？”
“噓，”仲玉示意青鸞小聲，滿是戒備的眼神並未放松，“姩姩怎知一定是人？”
啊，難道還能是山精鬼怪？
“嗚嗚嗚嗚……別過去了呀……”
仲玉看她縮頭烏龜似的，哪裏還有平日裏半點囂張跋扈的樣子，促狹笑來，帶著她又走近幾步。
此時，地處深谷，一股涼風又刮面而來，青鸞看多了話本子，以為是狐妖山神之類的精怪現身之前都有的儀式，閉著眼睛，臉像狗皮膏藥似的貼在仲玉手臂上，嘴裏念念有詞。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本宮可是拜托觀塵小師父在寺廟裏捐了許多香油錢的，找誰別找我，找誰別找我。”
聽她嘴裏又冒出來一個男人的名字，仲玉笑眸瞬間冷下來，側過臉去問道：“觀塵是誰？”
“說了你也不認識……哎呀快看看是什麽妖怪來了，你快仔細瞧瞧呀。”
哪裏有人，怕是她心裏有鬼。仲玉還打算再問，未等他開口，不遠處木屋內突然傳出一個渾厚低沈的男聲，那聲音帶著愉悅，娓娓道來。
“有貴客自遠方而來，鬥雀，還不去門口迎貴客進屋。”
接著，木屋小門“嘎吱”一聲打開，頭紮雙髻，看面容頂多也就十一二歲的白衣小童提著一盞同木芙蓉造型一模一樣的燈籠走出來，看見青鸞眉心紅印先是楞住，隨後恢覆平靜的神色，低頭行禮。
“貴客登門，請隨鬥雀進屋。”
仲玉將青鸞擋在身後，冷眸俯視：“你家先生何人？”
“依雲山下，沱水河旁，窺鏡山人。”
窺鏡山人？青鸞從未聽說過京城外還有這麽一號人物，躲在仲玉身後小聲嘟囔：“從銅鏡中窺視他人的山人？聽著怎麽這麽邪門？”
不想下一瞬，一聲爽朗的長笑從屋內傳來，那人好似聲若洪鐘，不見其人，聲音卻能震穿百裏。
“哈哈哈哈，小娘子謬讚，如若存疑，大可進屋一敘，山人當面為答疑解惑。”
兩人正踟躕，名喚鬥雀的雙髻小童突然腦袋一歪，盯上仲玉胳膊上掛著的小竹簍，眼神一亮。
“鬥雀的竹簍，原來那日忘在柿子樹下了，謝娘子送回。”
他管仲玉叫娘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娃娃你可看清楚了，他是男是女？”
青鸞指著仲玉，後者臉色發黑，恨不得把身上緋色的紗裙撕成碎片。
略看了看仲玉與青鸞的身高差，鬥雀低頭道歉後，仍是伸手來搶竹簍。見他來奪，青鸞一個彎腰將竹簍抱起，小心翼翼道：“你這小娃娃，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如何證明？”
如若這個什麽勞什子山人這裏討不到吃的，他們少不了還得繼續在這深谷中摸索數日才能出去，這半筐柿子就成了他們必不可少的糧食，怎可能說給他就給他？
鬥雀小童面無表情，右手豎起兩指，一伸手點在青鸞胳膊肘上，她頓時感覺手臂一麻，沒了力氣，竹簍脫手從懷中滑落，被鬥雀穩穩接住。
沒想到他小小年紀，還會武林中人的那些點穴之術，仲玉見他對青鸞出手，一擡手將他衣領捉住，整個人被他提起來，在半空中哼哼。
“快放我下來！”
青鸞嘿嘿一笑，托著酸麻的手臂站起來逗他，不想這時屋內傳來有什麽重物踩踏木質地板的嘎吱聲，接著一個大腹便便，衣著富貴的小老頭出現在門口，身型寬大，幾乎要將門完全堵住，他笑意盈盈，一片小石子飛過來沒打在仲玉手上，倒直接將鬥雀被仲玉提起的衣領割破，整個人落下來，抱著竹簍“噔噔噔”跑回小老頭身邊。
看樣子他應該就是所謂的窺鏡山人，聽聲音倒是比模樣看著年輕多了。
他略一撚須，肉乎乎的小眼睛感覺壓根就沒有睜開，一開口卻是驚呆面前人。
“小娘子……哦不，是男人啊……郎君身上這傷泡了水，若是不及時上藥，怕是有潰爛化膿的風險，如若相信山人，還是趕緊進屋讓山人為郎君治療一下，何如？”
他怎麽會知道仲玉受傷？難道真是仙人下凡？
經他這麽一說，青鸞將仲玉袖口挽起、才發現他剛才被大火灼傷的地方卻是還在滲血，皮肉翻紅皺巴巴的擠在一起，因為泡水的緣故又有些發白，想必此刻應該是又用又癢，難以忍受。照這樣下去，怕是整塊皮肉都要廢掉。
不等仲玉思考，青鸞即刻點頭應下，牽著仲玉進屋。
屋外看著不過三間四四方方的小屋，走進才發覺屋內別有洞天。原來這屋子一半連著山洞，涼爽之餘又極為保溫，架設炭火爐子熏烘一陣，一整天都透著融融暖意。鬥雀穿著那件破了領口的衣裳去裏面取來藥箱，低頭給仲玉清理傷口並上藥，青鸞一邊看著室內陳設嘖嘖稱奇，一邊沿著木屋外長廊走到外面來細瞧。
一草一木雖是尋常，可到了這裏突然就變得綺麗絢爛起來，轉過頭看窺鏡老頭正跟著她走出來，青鸞主動上前問道：“山人怎可知道我夫君身上有傷？”
老頭微微一笑，眼睛不瞇的時候也只有一條縫。
“我不但知道這個，還知道些旁的。”
“旁的？”
看著他神秘兮兮的表情，青鸞也十分好奇，他似乎是習慣性撚須，手指在胡須上順幾下，從方才見面就一直笑意不斷的臉在青鸞看來卻是後背發涼。
“我還知道，你的夫君是普通凡人，但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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